第二十一章:花下吻-《梦华录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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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钱塘郊外的一家食店里,蓬头垢面的傅子方正对着一大碗肉大快朵颐,相比几个月前,傅子方瘦了不少,衣服袖子也明显短了一截,单看他现在的样子,说他是街上讨饭的乞儿,也会有人信。

    傅子方旁边坐着被高慧派来调查赵盼儿的两位家仆——高福、高禄。他们不耐烦地盯着傅子方,若不是赵氏茶铺已经封了,傅新贵店里的伙计又一问三不知,他们才不会任这个满脸泥巴、自称是孙三娘的儿子的小屁孩使唤。

    傅子方把嘴张出一个惊人的大小,将三大块肉同时塞进嘴里,他一边奋力咀嚼,一边含含糊糊地说:“别急,我吃完了就肯定从头到尾地告诉你们!饿死我了。放心吧,我真是孙三娘的儿子,盼姨和欧阳旭的事,我全知道!你们是高家的人吧?”

    高福警惕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傅子方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,一指高福袖上的小小“高”字绣花:“我娘跟我说过欧阳旭要到东京一个姓高的大官家当女婿,这才不要盼姨的。你们俩又是京城口音,衣服上还有这个,我当然一猜就准!”

    高禄这次略微放下了戒备,用自以为慈爱的语气问:“欧阳旭真和赵氏订过亲?”

    傅子方仍忙着吃肉,抽不出空来,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高禄耐着性子,又问:“那为什么我们问过好些街坊,都说欧阳旭只是赵盼儿的租客?”

    傅子方继续猛吃,含糊不清地说:“因为盼姨一直都在做生意啊!欧阳旭以后当了官,有个商妇娘子,传出去名声多不好听啊。所以他们才悄悄地好,等高中了,接盼姨去东京成亲,这就神不知鬼不觉了!”

    高福和高禄交换了一个眼神,这些消息已经够他们回去复命了。

    这时,傅子方已经风卷残云地把桌上所有的食物吃空了盘,他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,向高家仆人摊开了手:“给我一贯钱吧。”

    高禄不敢置信地问:“给了你吃的还不够,还想要钱?”

    傅子方的两颗眼珠子骨碌一转,又咂了咂嘴道:“你们要找到他俩订婚的真凭实据,才能向东家交差吧?”

    高福、高禄俱是一愣,他们又挤眉弄眼地用眼神交流了一番,最终只能不情愿地丢给傅子方一个钱袋。

    傅子方掂量着钱袋的重量,面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

    东京,双喜楼画舫上,张好好伸手在心不在焉地抱着琵琶的宋引章眼前晃了晃。为了与宋引章练习合乐,张好好难得地起了个大早,结果从早上到现在,宋引章已经发了三回呆。

    宋引章猛然拉回思绪,这才发现自己再一次走了神,她赶忙拨弦弹了几个音。

    张好好作势正要唱,却发现宋引章弹错了曲子,无奈地打断道:“错了,是《清平乐》,不是《蝶恋花》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不好意思地道了歉,匆匆改换曲调。

    张好好觉得宋引章的曲子弹得不在状态,她索性凑到近前观察宋引章的脸,狐疑道:“一大早就走神,眼圈也是黑的,怎么,昨晚想情郎了,没睡好?”

    宋引章忙摇头:“没有没有,别人送我了一套古曲谱,昨晚我一直在练新曲子来着,所以才睡晚了。”

    然而张好好却挑起眉毛,戳穿了她:“骗人。你这样的高手,什么新曲子,还值当你挑灯点烛的练?”

    见张好好不信,宋引章着急地说:“是真的。别人送我了一套古曲谱,我就想好好练练。毕竟寿宴献艺的时候,除了给好好姐你伴奏,我也得上去单独弹一曲。”

    张好好不置可否:“那是得好好练,这回的寿宴啊,是官家和皇后娘娘亲自下旨为新回京的萧相公办的,咱们奉旨献艺,可得用点心。”张好好顿了顿,眼珠一转,试探道:“是谁对你那么好,还送你古曲谱啊?是不是沈如琢?”

    宋引章霎时红了脸,又摇了摇头:

    张好好看着宋引章娇羞的模样,反而更笃定了几分:“哟,还不好意思了。这姓沈的三天两头地往教坊跑,又最喜欢收集曲乐卷册,不是他,能是谁?”

    “真的不是他,是别人。”宋引章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琵琶。

    想到池衙内之前的威胁,张好好犹豫了一下,隐晦地提点道:“别怪我这做姐姐的不提醒你,这东京的男人,就没一个是简单的。你可别为一点子小殷勤小甜头就动了心,要不然,以后有得你哭的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眼前浮现出顾千帆那张冷峻坚毅的脸,她坚定地摇摇头:“他不是那种人。”

    张好好看到宋引章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样子,只得道:“算了,由得你吧。反正啊,你们这些小娘子,不跌个跟头是听不进好良言的。还好有你盼儿姐在,你也吃不了什么大亏。继续吧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强迫自己打起精神,又与张好好合起乐来,优美的乐声在河面上荡漾,直到日影西斜。

    画舫靠在了岸边,宋引章与张好好道过别后,就抱着琵琶出了舱,半路上,她和正好走上画舫的池衙内碰了个对脸。看着宋引章一脸害怕的样子,池衙内故意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,吓得宋引章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看着宋引章跌跌撞撞奔上甲板,还险些就跌到水中的样子,池衙内不由哈哈大笑。他走到张好好身边,得意无比地说:“我狠狠地吓唬了宋引章一把,哈哈哈,一想到她以后会更惨,我就更开心啦!”

    张好好忍不住白了池衙内一眼。

    池衙门却似毫无察觉似的,喜气洋洋地挨着张好好坐下:“你没提醒她小心沈如琢吧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你满意了吧?”张好好抱起双臂,语气强硬地说,“不过我跟你说啊,你想报复赵盼儿,直接找她就是,干嘛拿着宋引章作筏子啊。她就是个可怜的小丫头,刚来东京,什么都不懂。我可不忍心看着羊落虎口。”

    池衙内难掩惊讶地问:“哟,心痛啦?”

    张好好撅起了嘴:“她既然叫我声姐姐,又那么卖力地帮我配曲子,我当然得对人家好点。哎,你刚才在楼下都听到了,我的嗓子配上她的琵琶,是不是很好听?”

    池衙内喝了口茶,随口夸赞道:“有如仙乐!”

    张好好心中得意,又追问:“那你说,是她的琵琶弹得好呢,还是我的歌更胜一筹?”

    池衙内一边拿起一颗葡萄往嘴里丢,一边懒洋洋地说:“硬要比的话呢,还是她的琵琶好一点。毕竟你的歌我成天都在听,耳朵都起茧子了。依我说,你要不也换个新鲜的调子……怎么样?”他只顾说得高兴,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张好好一点点沉下来的脸色。

    张好好腾地站起来,猛地往他头上一敲:“不怎么样!”话音未落,她就负气地大步出了房间。

    而池衙内却被刚吃到一半的葡萄卡住了嗓子,他翻着白眼又抠又跳折腾了好一阵,这才缓了过来。池衙内愤怒地:“这日子没法过了!”

    月亮的清辉同样洒在萧府花园之内,萧钦言与顾千帆相对坐在被萧谓修缮一新的凉亭中,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摆着数不清的珍奇菜肴。

    “上次你我父子相聚,也是月圆如旦。今日京城再会,更是清辉万里。”看着数月未见的儿子,萧钦言心中只觉感慨万千。他将几大块肉夹进顾千帆的碗里,仿佛他不是位高权重、万人嫉恨的权相,只是一位慈爱的父亲,“来,多吃点这张嫂牛筋。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馋这一口,怎么样,好吃吗?”

    顾千帆食不知味地尝了一口,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萧钦言欣慰不已地笑了笑:“那以后就常来,爹特意把以前咱们家的厨子请了回来。你爱吃的虾兜子、富贵如意饼,他都还记得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淡淡推却道:“不必了,几年前我受过一次重伤,每到阴雨天就伤口肿痛,大夫嘱咐我少吃虾蟹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惯居高位,少有人这样拂他面子,但他没有放弃与顾千帆拉近关系的机会,在脸色短暂的一僵之后,马上说道:“那就换别的做,烧臆子、炙鸭……”

    顾千帆放下箸筷,语气疏离:“也不必了。我知道您今晚找我来是什么意思,萧相公,恭喜您重回东京,再得圣眷,复掌相位。但这些荣华富贵,与我这个小小的皇城司副使委实无关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对顾千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略有不快:“怎么没有关系?常言道上阵父子兵,如今我重掌相职,自然会为你安排更好的前途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依然冷淡地答道:“我的前途我自己挣,您有别的儿子,他们才是您的亲兵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觉得顾千帆这话有一丝置气的意思,他先是一愣,旋即笑道:“你还在为谓儿的事情生气?那是他年纪小不懂事,我已经狠狠处罚过了。你这个做大哥的,就别跟弟弟们一般见识了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此言一出,顾千帆的面色又沉了几分,他给萧钦言倒上一杯酒,恭敬却疏远地说:“朝廷告身上我姓顾,他们姓萧。您不会是想让我欺君吧?您的关怀,我心领。但其他的,请恕千帆无能为力。谨以此杯,贺您福寿双至,一路青云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执杯不动:“可万一是一路荆棘呢?你想过没有,朝中我的政敌何止百十?柯政、齐牧他们,哪一个不想除我而后快?你那几个孽障弟弟,不过是混了几个有职无权的荫官,真到了腥风血雨的时候,谁能帮得上我的忙?”

    顾千帆脑海中闪过了齐牧屡次催他设法扳倒萧钦言的画面,沉默良久方道:“您深得官家圣人信任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官家已然病重,太子未立,皇后若是立足不稳——哪回朝代更替之时,不死几个宰相?”萧钦言抚上了顾千帆的肩,“千帆,爹真的需要你的助力,皇城司是一只奇兵……”

    顾千帆没有说话,只是侧身,让萧钦言的手落了空。

    萧钦言终于面露不快:“既然如此不屑,你当初又何必来苏州来求我救命?”

    顾千帆淡淡回敬道:“郑青田那几十万贯私财又花落谁家了呢?我捡回一条性命,你得了一注横财,两不相欠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盯着顾千帆看了半晌,最终怒极反笑:“很好,很好,我把你养这么大,你倒学会跟我算账了!”

    “养大我的是我娘。”顾千帆丝毫不让。

    一时间,父子两人对视的眼光几乎要碰撞出火花。最终,顾千帆率先开口道:“我今天来赴约,只是想通知你一件事,我很快就要成亲了。我未来的娘子,就是和我一起从钱塘进京的赵盼儿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闻言愕然,想都没想便道:“是她?你不是说和她并无男女之情吗?不行!我记得她不过是一个脱籍的歌伎,怎么能配得上——”

    顾千帆打断萧钦言,讽刺却无比认真地说:“配得上,奸臣之子与脱籍歌伎,正是天造地合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霎时间有如万箭穿心:“千帆!”

    顾千帆坚决地说道:“放心,我不是一时意乱情迷,更不是要借这桩婚姻故意和你置气。或许在你眼中,她只是一介低贱商女,可在我心里,她是举世无双的珍宝,这十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里,唯一看到的光明。所以我希望您高抬贵手,不要试图用任何的明招暗计来破坏我们。否则,我指着我娘的在天之灵发誓,你必定会后悔莫及。”

    萧钦言没想到顾千帆竟要用淑娘发誓,一时如遇雷击,良久方道:“好,好,都由你,一切都由你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看着他瞬间苍老佝偻了的身体,终道:“我不会助你,但也不会害你。若是清流那边真要伤你的性命,我也不会袖手旁观。东京最近在闹的帽妖案,我疑心是冲着你来的,谣言说国将乱,妖孽出,而你刚进京准备接任首相,世人自然就会疑心到你身上,官家又素来最信鬼神之说,万一……”

    萧钦言惊喜地抬起头,眼中亮光闪现:“你在关心我?”

    顾千帆避开萧钦言那满怀期待的目光:“希望你能祝福我和盼儿,也许有朝一日,我会带我们的孩子探望他们的祖父。告辞。”说罢,他拱手而去。

    萧钦言目送着他的背影,急切地叫道:“那过些天我的五十寿宴,你能去坐坐好吗?一会儿,就一会儿……”

    顾千帆身形一顿,良久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萧钦言猛然老泪纵横,等顾千帆消失不见,他才坐了下来,自斟自饮道:“淑娘,咱们就快有孙子啦。也不知道这回能多像我一点不……”

    庭院深深,回答他的只有习习的夜风。

    次日傍晚,赵盼儿在高家附近的路口等着顾千帆,准备与他一同去见高慧。不一时,换了一身便服的顾千帆向盼儿走了过来,尽管顾千帆着装低调,但她认识他这么久,当然看得出来顾千帆今日的头冠、玉佩都是精心搭配过的,腰间还悬着象征官身的鱼符袋。

    赵盼儿忍着笑打量着顾千帆,佯装恼怒道:“去见高娘子,用得着打扮得这般用心?”

    顾千帆含笑答道:“不是你说,我要比欧阳俊俏一百倍,能耐一千倍,她才会信服?”

    赵盼儿认真地点点头:“也是,那让我检查一下。”赵盼儿凑近顾千帆,仔细地看着他俊眉修目。

    顾千帆任她打量:“如何?”

    赵盼儿满意点头:“有匪君子,如圭如璧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眼中含笑,牵起赵盼儿的手,向高府大门走去。

    赵盼儿在高家院外与春桃交谈了几句,托春桃将装有她和欧阳旭从前的通信的信封带给高慧。春桃拿着信封走进后院,将赵盼儿想要求见之事禀告给高慧。

    高慧疑惑地拆开了信封,首先掉落却是一张书签,上画着红豆图与“愿君多采撷”几字,落款为:欧阳旭戏笔。高慧霍然站起,匆匆扫过信上的内容后,她又禁不住软到在椅上,半晌才道:“请他们去后院,别让我爹知道!”

    一滴泪水滑落她的脸庞,在她紧紧握住的信纸上,隐约可见“白头之约”“赵盼儿”等字样。

    赵盼儿和顾千帆在春桃的指引下来到后院。赵盼儿将三年前她救下欧阳旭、供他读书、与他定下口头婚约、再到欧阳旭高中探花后将她抛弃,还买通胥吏赶她出京的过往一一讲给高慧。

    高慧听到最后,踉跄地后退一步,摇着头否认道:“你骗人,旭郎他不是这样的人!”

    赵盼儿有些同情地看着高慧:“这么说,那天派人去找杜长风的,也和你无关了?”

    高慧两眼茫然:“杜长风是谁?”

    赵盼儿和顾千帆对视一眼,又道:“欧阳旭的朋友,也是和他同榜的进士。高娘子,刚才我说的话或许有些残忍,但绝无一字虚言。你父亲想必也早就派人到各处验证,这些真凭实据,比我对天发誓更要灵验管用。”

    这时,顾千帆突然微一侧头,赵盼儿警觉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远远地,却看见了高鹄匆匆赶来的身影。

    高慧心中悲痛不已,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着,丝毫没有察觉高鹄就在不远处:“难道我爹早就知道欧阳旭和你的事,所以才会逼着我退婚?”

    赵盼儿犹豫了一下,终道:“不错,这世上最疼你的,莫过于父母。他们只会爱你不会害你。”

    躲在拐角处的高鹄听到了赵盼儿的话,长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高慧蓄在眼眶的泪水瞬间滑落:“我不信,我不信,他为什么要骗我,他是个探花郎啊,他明明说过,在遇见我之前,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别的女人!”

    一直未曾开口的顾千帆此时突然道:“在天愿做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君王掩面救不得,回看血泪相和流。连唐明皇的话都不可信,何况一介读书人。”

    高慧闻言,心中巨震,虽然仍在摇头,但内心的防线已然被击破。

    赵盼儿看了顾千帆一眼,又对高慧轻柔地说:“高姑娘,虽然我只与你见过一面,但也知道你是个人善心美的小娘子。欧阳旭是自己心里有鬼,这才避到了西京。你听你父亲的话,和他这样无情无义的人断绝婚约,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。你这样的好姑娘,就像我一样,值得一个更好的良人。”说到这里,她与顾千帆的手心有灵犀地轻轻交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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