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:半遮面-《梦华录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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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茶坊院内桃花盛开,门上挂着一块蒙了布的新牌匾。附近京华书院的两名学生也逃学赶来凑热闹,其中矮胖调皮的叫孙理,瘦高呆憨的叫胡彦,两人站在一块,从体型到神态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见工匠们拆下了茶坊的木门,重新装了一扇蓬草做的破门,胡彦不禁疑惑道:“好好的门干嘛要拆,她们疯了?”

    身后,一身夫子打扮的杜长风叹息道:“蠢!‘花径不曾缘客扫,蓬门今始为君开’的意境都不懂!”

    “哦,原来如此……”孙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转头欲看身后是哪位高人,却见来者是杜长风,顿时惊慌不已,“杜、杜夫子!”

    杜长风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俩小孩是自己的学生,忙伸长脖子、眯起眼睛,试图看清他们是谁:“书院早开门了,你们什么还在这里?报上名来!”

    孙理用胳膊肘捅了正要如实报上姓名的胡彦一记,一脸镇定地随口胡谄了两个名字。杜长风隐约觉得这两个名字听着耳生,但也并未多想,依然一脸威严地说道:“回去罚写大字十篇,明天早上交给我!”

    “是!”孙理唯恐夜长梦多,赶紧拉着胡彦跑开了。

    两人气喘吁吁地在书院门口停下脚步,胡彦困惑地问:“你怎么敢瞎编名字?”

    孙理胖乎乎的脸上泛起一个机灵的笑容,拍了拍胸脯道:“不怕,他今天没带琉璃片子,一尺外的人连脸都看不清!”

    胡彦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起来:“他真蠢,难怪考中了进士也没捞到官做,现只能一边守选,一边在书院当夫子!”

    孙理也“嘿嘿”地乐了起来,神神秘秘地向胡彦耳语道:“听说陛见官家的时候,他太激动了,就御前失仪,放了一团那个五谷轮回之气。”

    胡彦一听,顿时与孙理笑成一团。

    而这一边,杜长风浑然不知学生们对他的嘲笑,仍是意犹未尽地给旁边的生得富贵团圆的文士讲解着:“杜某认真看过,这茶坊虽小,但一草一木,都颇有深意。浊石先生您看,此处有桃花,又挂了美人灯笼,分明就是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”

    不断聚集而来的文士们纷纷点头,大有知音之感。

    浊石先生捋须道:“我倒觉得这灯笼用的是元九‘桃花浅深处,似匀深浅妆’之典。”

    这时,又有几名文士挤了过来,浊石先生眼尖,一下就认出来了其中那个瘦得仙风道骨的是袁屯田,忙上前寒暄:“袁屯田,你也来了?”

    袁屯田看着茶坊的布置,喜气洋洋地说:“你又不是不知我平生最好音律,听樊楼的素素说今天这儿有间新店开张,有好曲子听,所以才来的。呀,快看!”

    只见一阵白色的烟雾从门内涌出,一身飘逸衣裙的赵盼儿和孙三娘各自拿着一把团扇挡着脸,款款走到牌匾下端,拉开系着蒙布的绳子,现出牌匾上的“半遮面”三字店名。

    聚在蓬门外的一众文士们一时看呆了,不知眼前的美景是幻是真。只有杜长风双眼茫然。赵盼儿和孙三娘打开园门的竹栏,盈盈施礼道:“今日敝店重新开张,有薄茶数杯,清音一曲,愿得知音人入内一赏。”

    杜长风根本看不清孙三娘的脸,只觉自己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位身姿绰约的美人,待孙三娘走回茶坊,杜长风犹自盯着她的背影,沉醉地摇头吟道:“香风阵阵,如兰似芷,不知是怎么一位绝代佳人!”

    赵盼儿和孙三娘一回茶坊,立刻搬走地上的两个铜盆,铜盆里装着还在冒着白烟满满几大把线香。赵盼儿用事先备好的水将线香浇灭,忙乱之中,还不忘拉了一下廊下的风铃。

    雅室内的宋引章听到风铃声,立刻开始拨弦。一曲婉约的琵琶曲刹时流淌而出。此时文人们已经走到园中,听到琵琶声,俱是一愣。袁屯田拍手赞道:“妙啊!难怪叫半遮面!原来竟是琵琶语!”浊石先生也连连叫绝:“果真是人面桃花!”

    那琵琶声如有魔力,让文士们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,不少人更是顺势坐到了桌边。杜长风一脸向往,正要举步走进茶坊,突然想起自己还要上课,他心中天人交战良久,最终只能狠心决定下次再来。

    赵盼儿守在门边,看到蜂涌而来的文士们,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,小声对孙三娘道:“成了!”

    一曲已罢,袁屯田仍旧意犹未尽:“此曲只合天上闻,不知是哪位名手拨弦解音?”

    赵盼儿浅浅一笑,优雅而不失自豪地答道:“教坊琵琶色长,江南第一名手宋娘子。”

    众文人闻言面上俱是露出惊喜之色,皆希望宋引章能再弹一曲。

    赵盼儿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:“当年钱王太妃聘宋娘子为乐官,因爱惜她的琴艺,特地定下规矩,一日之内,宋娘子只奏三场。各位如果还想一听,不妨稍坐,用些我们江南的茶点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拿过一方以仕女葬桃花之图为背景茶牌,上面写着“桃花饮”“桃叶茶”“玉凤衔桃”等字样。

    大腹偏偏、一看就对吃喝很有讲究的浊石先生看了一眼,不由惊道:“一壶桃花饮要八十文?!你们不会写错了吧?这都能买一斗米了!”

    赵盼儿却浑不在意地嫣然一笑,给浊石先生端来一壶桃花饮:“先生说笑了,此境,此情,此乐,难道能以钱计算吗?不过妾身敢打赌,您只要试过这桃花饮的味道,就不会再这么想了。”

    浊石先生见那白瓷粉水极是雅致,上面还浮着几瓣桃花,他不禁抽了抽鼻子:“真有桃花香?”他拿起盏来,轻品一口,顿时眼睛一亮,他转头对惊讶的众人说:“老夫也算是个老饕餮了,这桃花饮,值!”

    赵盼儿又顺势取过一只精美的盒子,里面端端正正放置着四枚点心,一枚作桃花样,一枚桃叶样,另两枚各做桃子及蟠桃样。下面各自标着“桃夭”,“笑春风”“春水生”“晚更红”的小签:“有饮无果,正如有琴无酒,乃是人生憾事。先生不妨再试试敝店的桃花茶果。”

    袁屯田眼中难掩惊艳:“这是茶果?”

    赵盼儿盈盈笑道:“敝店的孙娘子,乃是南唐宁国节度使的后人,这些茶果,得自小周后的亲传。”

    众文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,浊石先生赶紧拿起一颗大口咬下,瞬间,他的表情便如痴如醉。众人不用再问,立刻哄动了。

    “给我来一盘!”

    “我也要一盒!”

    赵盼儿适时报价:“一盒三百文。”

    众人听了这昂贵的价格,瞬时安静了下来,最后,还是浊石先生咬牙道:“三百文我也买!”

    赵盼儿又是一笑,朝楼上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:“先生果然是知音人,请至雅室清赏宋娘子的琵琶语。”

    众人听了这话,争先夺后地要买茶果,都想抢到进雅室听曲的殊荣。

    雅室中布置得禅意十足,屋内摆放有桃枝插花和香炉,壁上仅挂着一幅桃花诗条幅。屏风后,宋引章专注弹琴,屏风前,十余文人坐在椅下,入神地听着琵琶曲,他们只能从屏风的缝隙中窥见一丝宋引章的美貌。

    孙三娘挡住几个想要靠近雅室的文士:“宋娘子喜静,每回最多只能有十位雅士入内听曲。明日请早。”

    浊石先生有些不服气:“赵娘子,你们也太不公平了,我就是长得胖跑慢了一点,凭什么买了这么多,却没份听琴!”

    物以稀为贵,赵盼儿已经下定决心要严格限制每日听琴的人数,对谁也不能破例。她柔声说道:“所谓机缘,不在先后,而在时机。先生不必叹息,让妾身来为你点一盏九九归元茶可好?”

    浊石先生尤自不满地坐下,但又好奇地问:“九九归元又是什么茶色?”

    赵盼儿取过一只锦盒来,盒中共有形制不一的九只茶盏:“这九只茶盏,一作秘色,一作粉青,一作梅子青,一作红窑变,一作黑色,一作白色,一作米黄冰裂,一作天青,一作兔毫。明、越,唐、邓、耀、柴、饶、龙泉,定,至唐以来至国朝,宫中所爱之九色名瓷尽在于此,以官家至爱之龙凤团茶所点,岂不是九九归元!请。”

    浊石先生等人先是吃了一惊,随后忙小心翼翼地品起茶,众人爱不释手地交换着抚摸茶盏。浊石先生问道:“居然能集了如此多宝物,可谓东京一绝。只是赵娘子,这么多名瓷,你是从哪里得来的?难道也是从江南钱王太妃处——”

    赵盼儿但笑不语,神秘地做了一个嘘的姿势。

    众人纷纷会意,浊石先生郑重地又品了一口:“不愧是贡茶!您这九九归元,该不会也要八十文吧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会。”赵盼儿卖了个关子,她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,微笑着说,“两百五十文。而且和桃花茶果一样,每日只卖十套。”

    在场众人纷纷咋舌。

    “两百五十文!她们怎么不去抢钱啊!茶汤巷一盏龙凤团,才卖三十文!不过就是盛在不同的茶盏里,就漫天要价!”茶汤巷的各大茶坊中,所有客人都在议论着横空出世的“半遮面”。

    另一桌上打扮成文士的何四却问道:“那半遮面的茶好喝吗?比这里的如何?”

    那人一愣,回味了一阵,只能承认:“比这里的味道是要好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结账!”何四立刻站起来,似乎一刻也不能等要去“半遮面”探个究竟,他又问向那人,“那‘半遮面’在马行街的哪一块儿?”

    对方顿时愣住了:“那么贵你还要去啊?”

    何四刻意提高了声音,一脸高深地对周围的茶客说:“宝剑配名士,李太白喝过的酒都比外头卖得贵几倍呢,集其一套几代官家都爱的御瓷,容易吗?打碎一只就少一只啊!茶汤巷的茶都喝了十几年了,你不厌吗?单为了那一套九只的御瓷,我也得去瞧个热闹啊!而且人家一天只卖十套,摆明了就是皇帝女儿不愁嫁!”说罢便摇了摇头、拔足而去。

    茶坊中人如梦初醒,有不少也赶紧留下茶钱,跟着何四扬长而去。经过一个说书摊时,何四朝说书人使了个眼色。说书人心领神会地喝了口水,立刻一拍醒木道:“下一段,小老儿要来说件一新奇事。东京之大,无奇不有,诸位可曾听说过两百五十文一杯的茶?如今在马行街,就有一间名叫做“半遮面”的茶坊,敢卖这么贵的茶汤。据说那里还卖南唐小周后传下来的果子……”

    一时间,在场的听众无不瞠目结舌,很快,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向了马行街。

    赵盼儿满意地看着人头济济的茶坊。何四不无得意地在角落里小声道:“怎么样?我按照你教的,把他们全引来了。

    赵盼儿给何四塞了一个重重的钱袋:“今儿多亏你了。明天继续,不过就别在茶汤巷说那些我们比别家强的事了,省得招人家记恨。”

    何四掂了掂钱袋,立刻眉开眼笑:“好咧,跟着赵娘子做事,比跟着我们衙内还爽快!”

    赵盼儿狡黠一笑,看透了何四的小心思:“嘴这么甜,是不是想从我这儿骗果子吃?”

    何四嘿嘿一笑,挠了挠头:“瞒不过您。衙内的大寿快到了,我正想找件拿得出手的礼物。”

    “早给你准备好了。”赵盼儿从柜子拿出两盒包装精美的茶点,“一盒给你的。另一盒嘛,听说池衙内有一位红颜知己张好好张娘子?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,就说我家引章妹子前些日子多得她一语点化,我这个做姐姐的,想当面致谢。”

    何四接过茶点,美滋滋地拍了拍胸脯:“您放心!包在我何四身上!”

    何四这事儿办得靠谱,次日晌午,赵盼儿已经被邀请到了双喜楼画舫内。张好好颇为慵懒地坐在桌边,细细地端详着赵盼儿给她带的桃花点心,她不曾好好打扮,却依然风情万种、明艳照人。张好好尝了一口,不禁赞道:“果然美香浓软,和我在大内尝到的果子不相上下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知道张好好是见过大世面的,见张好好也真心喜欢三娘的果子,她心中也颇为高兴:“张娘子若喜欢这个味道,以后,我每日让人送你一盒如何?“

    张好好将手中的点心放了回去,漫不经心地轻笑道:“无缘无故,这么好的事,怎么会落在我身上?”

    赵盼儿也不跟她转弯抹角,直接说道:“引章说张娘子是个爽快人,那我就索性直言了。来张娘子这里赏歌的人,除了非富即贵,还有不少柳七官人、王诗童那样的文人墨客,如果能让他们也尝尝这些果子,岂不既能为你的双喜楼增色,又能为我家茶坊扬名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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