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:诉公堂-《梦华录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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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知县看这群轻浮女子犹如小丑做戏,他面无表情地抛出令牌:“拉开她们!行刑!”

    那令牌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度,可就在令牌即将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,一把匕首从堂外呼啸而来,将半空中的令牌生生改了方向,钉在了堂前的柱上!

    在场众人无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震惊。赵盼儿更是下意识地挣扎着回望堂外,却见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和一位身着朱色官服的白须男子走进公堂。她原本希冀的眼神,突然一暗,有一瞬间,她竟幻想着顾千帆会从天而降来救她于水火,可她明明知道顾千帆眼下根本不在华亭县。

    然而知县却大惊失色,连忙起身:“州尊万安!您何时来的华亭?”

    原来,那位身着朱服的男子便是奉萧钦言之命赶来的秀州知州许永,而许知州身边的少年正是陈廉。

    身为官场的老油条,许知州状若随意地答道:“正好路过,顺便就来看看。”他转身对衙役厉声道:“糊涂!原告是无辜女子,哪经得起你们的重手,还不放开?”

    众衙役尚在犹疑,陈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。衙役顿感杀气,忙放开赵盼儿。宋引章和赵盼儿紧紧拥抱,希望骤生,

    周舍不明白为何形势突转,惊慌地问:“怎么回事?为什么不打了?”

    陈廉看周舍那没骨气的样子就来气,他快步上前,一出手便卸掉了周舍的下巴。

    知县还未见过敢如此藐视公堂之人,气愤地问道;“你是何人?”

    许知州却如同没看过刚才的一幕一般,和气地说道:“没关系,不用管他,你继续判,我们不打扰。”

    知县有些不快:“现在这个场面,让下官如何再判?”

    许知州和蔼地笑了笑,仿佛他此行只是来指点后辈:“按律法判啊,公堂上优容妇孺,难道不是古之惯例吗?其他的老夫又不干涉,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就是。唉,朝中不是总说地方官员枉法之事颇多吗?这周舍又是华亭富户,我总要在旁边仔细看看,才免得别人参你时,不好替你辩驳。”

    知县愕然,他没想到区区几个贱籍女子背后竟有知州撑腰,好汉不吃眼前亏,他深吸一口气走回案前,重新一拍惊堂木,声音却小了许多:“周舍干犯律法,私掠官伎,兼之虐打妇人,依律,应刺配三千里,杖三十。其所告赵氏、宋氏之事,查无实据,两女可自归家,婚嫁无碍,周家房宅,以休书为凭,合归宋氏!”

    宋引章不敢置信地拉了拉赵盼儿的手臂:“姐姐,我没听错吧?”

    “你没听错,是刺配,是刺配!”孙三娘也是无比激动。

    赵盼儿笑着替宋引章抹去眼泪,眼神却不自觉地在堂下的人群中搜寻着顾千帆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行刑!”知县重新扔下令牌。

    令牌落地的那一瞬间,周舍顿时软倒在地,却因口不能言只能不停地摇头,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命运。

    衙役举起木板朝周舍狠狠砸去,周舍起初还在鬼哭狼嚎,渐渐连声都发不出来了。整整三十大板过后,周舍已是血肉横飞,宋引章又是不敢看,又是笑泪交加。尽管知县已经宣布退堂,但围观的百姓仍兴奋地不愿离开,赵盼儿一行人奋力地挤出人群。

    “让一让,让一让!”赵盼儿不停地四处张望,似是寻找着什么人。这时,陈廉笑着上前,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。赵盼儿福至心灵,转头看去,果见远处角落里,有一英挺男子站在阴影处,那身形,不是顾千帆是谁?赵盼儿心若擂鼓,不由自主地奔向顾千帆。

    跟在她身后的宋引章不解其意,连忙想追上,不料她却因为绊到了人,一跤摔在了地上,痛楚袭来的同时,无数张面孔也围了过,不停地在她头顶旋转。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,宋引章只见那些嘴一张一合,嘈杂的声音顿时灌入她的双耳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那个女的?长得也没多漂亮啊?”

    “这下惨了,被休了!”

    “她本来就不正经,你知道身在乐籍是什么意思吗?就是官伎!”

    “啊,原来是个卖身的啊?”

    宋引章徒劳地试图解释,然而那些议论声并没有因此停止。孙三娘和银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架开众人挤了进来。

    宋引章立刻抓住孙三娘的手,有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:“你跟他们说,我只是个乐工!我只弹琵琶,不卖身!”

    孙三娘试图让宋引章冷静下来,然而宋引章此时已经彻底崩溃,谁的话也听不进去。

    赵盼儿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顾千帆面前。路上有一处坑洼,她脚一歪,也绊倒在地险些摔倒。顾千帆却及时伸手接住了她:“小心!”

    赵盼儿却毫不在意,笑若灿阳:“我就知道是你!”

    顾千帆见赵盼儿无事,心下终于松了口气,却仍嘴硬地说:“差点在公堂上被打死,还不稳重点?”

    赵盼儿早知道顾千帆说不出什么好话,但她懂他是在表达关心,眼中灿然:“我的命和你一样硬,就二十板子,死不了的!你又回来了,还有那个许知州,那么帮我们,是不是,你已经安全了?”

    “嗯。至少一时半会死不了。”赵盼儿说得断续纷乱,但顾千帆完全听得懂。

    “那就好。”赵盼儿松了口气,这时,她敏锐地发现顾千帆的表情不对,心中一动,“怎么,你那个靠山,又让你不开心了?”

    顾千帆见赵盼儿为自己担心,心中有些感动,但是他眼下属实做不出来什么开心的表情。“还好。虽然我不想靠他,但有他帮忙,杨家的事,多半能够真相大白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不由得喜出望外:“谢谢你!对了,你的伤——”

    话音未完,孙三娘的便强拉着宋引章走了过来:“顾官人,原来您才是背后的大神仙!”

    赵盼儿和顾千帆此时才意识到他们的双手还握在一起,两人几乎同时松开手,神色都有些不自然。幸而神经大条的孙三娘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这样有何不妥,她满脸喜气地对宋引章道:“快别哭了,赶紧过来谢谢你的救命恩人顾官人,这一回啊,多亏了他!”

    宋引章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,缩在孙三娘身后,扶着银瓶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赵盼儿疑惑地看着孙三娘,孙三娘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宋引章刚才的遭遇,赵盼儿脸色顿时一变,同是天涯沦落人,她当然知道这些话会给引章带来怎样的伤害。

    顾千帆耳力极好,听到了孙三娘的话,看了眼宋引章便道:“不必多礼。你们先聊,我还要许知州说几句。”见赵盼儿点头,顾千帆便去跟一旁的许知州聊了起来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一身是血的周舍被几名衙役押了出来,看到不远处的赵盼儿、宋引章,他顿时恨得咬牙切齿。趁衙役忙于驱散围观百姓,周舍用尽全身力气奔向赵盼儿,同时甩动手上的铁链狠命向她身上砸去。

    顾千帆正同许知州交代为赵盼儿准备能尽快赶到东京的驿车的事宜,听到身后百姓的惊呼声,他连忙转身。见情况危急,他一把搂住赵盼儿,飞身跃至一旁。

    赵盼儿惊魂未定地看着英姿飒爽的顾千帆,若没有他,她刚才必定会遭受重创。然而身后的惊呼声再度响起,赵盼儿发现周舍一击不中,竟又去疯狂追击宋引章。她急忙对顾千帆说道:“快去救引章!”

    此时此刻,宋引章正仓皇躲避,然而她一急起来只觉双腿发软,竟不慎跌倒在地。就在这危急时刻,顾千帆如神兵天降,一脚踢飞了周舍。

    顾千帆向宋引章伸出手:“你没事吧?”

    宋引章仰起头,一时间,天地都宁静了,她耳中什么都听不到,只看见顾千帆那张英俊而沉着的脸和稳健的手,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二人。但很快,顾千帆不见了,换上了赵盼儿的面孔,她无声而焦急地向她呼唤。陈廉的面孔也出现了,他一边说着什么,操起一杯水,往她脸上一泼。

    宋引章瞬间清醒过来,也听到了赵盼儿正焦急地叫着自己的名字。她仍有些发愣,眼神不由自主地寻找着顾千帆,迷迷糊糊地答道:“我没事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松了一口气,把宋引章交给孙三娘照顾,赶紧跑去看顾千帆有没有受伤。宋引章见赵盼儿正担心地查看顾千帆手臂上的擦伤,忙掠了掠带水的头发,上前盈盈一礼:“引章谢过顾官人!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,只愿……”

    陈廉机灵,见顾千帆神色淡漠,不待宋引章说完便抢话道:“不用客气,反正我家指挥也就是顺个手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把本来就要说出的口的话生生噎了回去,正欲再说些什么,顾千帆却先开口道:“对了,把东西给她。”

    陈廉一拍脑袋:“哎呀,差点忘了。”

    不一会,陈廉拿回一只长长的布袋,宋引章一眼认出布袋外露着的琵琶头,立刻抢到手中,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:“我的孤月!”

    赵盼儿既诧异又感动,连忙要对顾千帆道谢。顾千帆却不想再听她言谢,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地为她做的,率先说道:“送佛送到西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检查毕琵琶,感动不已,连声对顾千帆道谢。陈廉见状,委屈地嘟囔道:“明明是我去当铺赎回来的啊。”

    然而宋引章正满脸崇拜地看着顾千帆,什么周舍王舍李舍早已被她抛在脑后,她这才意识到,原来此前被囚禁被虐待,都只是等着被英雄所救的一刻。

    处置完周舍后,许知州走到赵盼儿等人身边,微一欠身:“两位小娘子受惊了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忙一拉宋引章回避:“不敢当,多谢州尊!”

    “哪里哪里。”许知州看似随意地说道,“对了,听闻赵娘子要着急进京?老夫已经安排了最快的驿车。”见他指向路边早就停好的马车,赵盼儿一怔。

    顾千帆淡淡地说道:“现在离谷雨还有八日,官府驿车每到一站,都会换马换人,应该可以在七日之内将你送到东京。”他又指指孙三娘、宋引章、银瓶三人,对许知州说:“此外,还请再安排一辆马车,送她们回钱塘。”

    孙三娘想到自己就算回钱塘也无处可去,脱口而出:“我不回去!我也没地方回,我要陪着盼儿进京,万一出了什么事,我还有把子力气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看了看孙三娘,也鼓起勇气细声道:“我也不回去!这场官司闹得这么大,没几天肯定全江南都传遍了,我没脸再回钱塘,盼儿姐,你带我一起进京找姐夫好不好?”

    赵盼儿没想到宋引章又忘了自己不能私自离开钱塘,忙低声提醒。许知州却捋须说道:“这倒不难,老夫虽然管不到杭州的乐营,但倒可以修书一封,借宋娘子到东京教坊司替老夫办个差事,这样三位进京就无碍了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闻言无比惊喜,倘若去了东京,那跟顾指挥相处的机会肯定就多了。

    “对了,这周舍赔偿的房舍,想必处置起来也颇有不便,不如老夫帮着先换成可以在京中兑换的飞钱如何?”许知州观察着顾千帆的神情,不动声色地将宋引章、孙三娘带到一旁,“两位还请这边来。”陈廉也极为机灵地拉走银瓶,给赵盼儿和顾千帆制造了单独相处的机会。

    此时,这里只余下了顾千帆和赵盼儿两人。顾千帆见赵盼儿脸上并无明显的喜色,宽慰道:“赢了官司,又来得及进京,你该高兴才是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掩饰住情绪:“我没有不高兴。我只是刚才被吓着了,还没回过神。”

    “撒谎。”顾千帆平日里用来审视犯人的清冷的双眼,此时落在赵盼儿身上,却丝毫没给她以压迫之感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赵盼儿直视回去,试图证明自己确实不怕。

    “嘴硬。”顾千帆自然不会上当。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赵盼儿的防守已经有所松懈。

    “你怕了。”顾千帆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有点熟悉,在船上那晚,他们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“顾千帆!”赵盼儿心中无力,只能强自靠音量取胜。

    顾千帆双眸深邃,似要看进赵盼儿心里:“你确实在害怕,因为今天江知县的所作所为大出你的意外。你主意多,手段强,在民间,你可以长袖善舞,精明能干,甚至把周舍这样积年的商人也能耍得团团转。但一旦对上官场,你就毫无胜算,一个小小的华亭县就已然差点让你命悬一线,而到了东京,你要面对的是探花,是皇亲国戚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在意赵盼儿,所以他才必须把她即将面对的一切向她说清楚。在内心深处,顾千帆甚至有些希望赵盼儿知难而退。

    赵盼儿看着顾千帆的面庞,半晌才道:“你说得不错,可无论遇到什么,我都会自己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知道赵盼儿心意已决,可他出于私心,却仍忍不住说:“东京居,大不易,要真出了什么事,只怕到时候连我也未必能护得住你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心绪纷乱,看着如此的顾千帆,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:“你到底想我怎么样?如果你觉得我不该去东京,那干嘛还要替我安排驿车?如果你觉得我应该去东京,为什么又要跟我说这些?”

    顾千帆看着赵盼儿写满倔强的面庞,沉默了片刻方沉声答道:“我怕你后悔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声音中带了一丝难过:“我不会后悔。无论遇到什么,我都会自己想办法。我也不用你护,你已经帮我太多回了,我怕我还不清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紧盯着她:“我要你还了吗?”

    赵盼儿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压力,她曾是乐籍之人,若说她到现在还意识不到顾千帆对她有意,那她也太过虚伪。她不敢再看顾千帆,扭头道:“你可以不要,但我一定会还。《夜宴图》,还有钱,我都会给你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,他知道赵盼儿不想欠他人情是为了跟他保持界限。他并非不识趣之人,忍住心中翻涌,面上冷淡地点点头:“好,记得给利息就是。就此别过,你好自为知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去东京吗?”赵盼儿看着顾千帆转身要走,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。

    顾千帆大步离开,听到赵盼儿问他,脚下一顿,想了想,他终是摸出仔细放入袖中的那方赵盼儿的包扎手绢,转身将其塞到赵盼儿手中:“这个还你。”说罢,头也不回地,快步离开。

    赵盼儿看着那手绢,不由自主转身看向顾千帆远去的背影,眼圈泛红。赵盼儿深吸一口气,迅速调整状态,走向马车。

    顾千帆一路策马飞驰,最终冲上一处高坡,勒马俯瞰驿道,眼看赵盼儿所乘马车滚滚驶过,他轻声说着:“我也怕自己后悔。”

    事实上,倘若他不主动帮忙,赵盼儿就不能及时与欧阳相会,假以时日,赵盼儿是否会接受他,是否愿意像对欧阳那般对待他?可顾千帆知道,哪怕他对别人如何诡计狡诈,可面对赵盼儿,他永远不会使出任何心机手段,就算他日后会后悔,但这一刻,他定要帮她赶到东京,让她得偿所愿。

    驿车朝东京一路疾驰,赵盼儿虽然终于能在谷雨前赶到东京,可她脸上的神情依旧闷闷不乐。起初,宋引章因为银瓶选择回钱塘、而不再跟着她的事有些情绪低落,可没过多久,她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,彻底沉浸在能去东京的兴奋之中。

    宋引章絮絮地说着:“那许知州可真帮大忙了。不过,他也是瞧在那个顾官人的面上吧?盼儿姐,他是什么来历?你们怎么认识的?那个陈廉叫他指挥,他是什么指挥?”

    孙三娘看出赵盼儿自单独与顾千帆说了话后心情就极为低落,忙打断道:“盼儿这几天累着了,你让她休息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点点头,自责地说:“都怨我之前糊涂,上了周舍的当,不听盼儿姐的话……”宋引章的话被车子的剧烈颠簸打断:“哎呀,这车跑得好快,对了,我们为什么在谷雨前赶到东京?是欧阳姐夫那出了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赵盼儿认为宋引章刚刚脱险,不适合再受刺激,便随口说道:“因为我着急要见他啊。引章,你睡一会儿好吗?咱们还得在路上整整跑七天呢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听话地倚在窗边,闭上了眼睛。孙三娘安慰地拍了拍赵盼儿的手,赵盼儿勉强向她一笑。车窗外,夕阳正好,可赵盼儿的心情却如坠冰窟,丝毫没有即将见到欧阳旭的期待与兴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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